武墨

景海市的秋天总是短暂而宜人，金黄的梧桐叶铺满了人行道，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大学校园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景海大学，这座以历史底蕴和学术氛围著称的百年学府，此刻正沐浴在午后的宁静之中。

图书馆三楼靠西侧的角落，常年被一个身影占据。那是一个名叫陈默的男生，历史系大四的学生。他总是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古籍，多数时候是关于先秦诸子或者兵法韬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头发略长，遮住了些许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得像一潭深水。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疏离感。周围是年轻学子们低声讨论的声音，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远处操场上传来的模糊喧嚣，但这些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看书的方式很特别，手指轻轻划过泛黄的书页，有时会停在某一行字上，长久地凝视，仿佛在解读刻在甲骨青铜上的密码。偶尔，他会微微蹙眉，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的位置，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不愿触碰的秘密。

同龄人大多热衷于社团活动、实习面试或是网络世界，但陈默的世界里只有这些沉默的故纸堆。他很少与人交谈，即使不得不与人说话，声音也总是低沉而简洁，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因此，在人才济济的景海大学，陈默就像一颗投入湖泊的小石子，几乎没有激起过任何涟漪，成了许多人眼中“透明人”的代名词。

图书管理员王阿姨偶尔会过来给他续杯热水，看着他专注的侧影，总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疼。

陈默确实有心事，而且是与血和火有关的沉重往事。他并非生来就如此寡言，只是过去的经历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习惯了隐藏和沉默。他的真实姓氏并非陈，他的家世也并非普通人可比。但在二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他失去了一切，包括亲人、家园和原本的身份。如今的“陈默”，是他被忠心老仆救出后，隐姓埋名于这座繁华都市中的新身份。

老仆在他十八岁那年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只嘱咐他好好活下去，不要暴露身份，不要试图寻找仇家，等到时机成熟，或许会有人来找他。老仆是陈家最后的遗脉守护者之一，也是唯一知晓部分真相的人。

老仆走后，陈默真正成了孤身一人。他靠着微薄的奖学金和自己做的一些零工通常是报酬不高的家教或资料整理工作维持学业和生活。他刻意避开人群，远离纷争，像一棵生长在都市缝隙里的野草，沉默而坚韧地活着。只有在这些古老的文字中，他才能找到一丝慰藉，仿佛能从中汲取到祖先的力量和智慧。

他修习的并非学校里教授的普通课程，而是老仆传授给他的一套无名内功心法和粗浅的拳脚功夫。这套内功心法似乎极为高深，但陈默资质驽钝，加上老仆当时年事已高，能传授的十分有限，更重要的是，他体内似乎有着某种难以逾越的障碍，使得内力运行极其晦涩，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至于拳脚功夫，更像是寻常的锻炼，缺乏章法。老仆曾告诫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显露。

因此，陈默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个身体略显单薄、性格内向的普通男生。他刻意隐藏着自己那远超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这得益于他多年来在故纸堆中爬梳和在寂静中对环境的细致体察。他能轻易地记住走过路过的每一个细节，能从别人细微的表情和语气变化中察觉到情绪的波动，甚至能在一片落叶的飘落轨迹中，感受到空气的流动和力量的微妙。

“陈默，又在看闲书呢？”

一个略带咋咋呼呼的声音打破了角落的宁静。赵三儿，一个身材微胖、一脸痞气但眼神透着机灵的家伙，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肉包子，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他是历史系的“风云人物”，不是因为成绩好，而是因为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以及时不时在校内外惹点小麻烦的“传奇”经历。

陈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淡淡道：“赵三儿，上课时间快到了。”

赵三儿满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包子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什么破课，那个讲唐宋变革论的李教授，又开始照本宣科了，听得我差点睡着。喏，刚在楼下买的，肉馅足，快尝尝。”他不由分说地把半个包子往陈默手里塞。

陈默皱了皱眉，没有接：“谢谢，不用了。”

“哎呀，客气啥！”赵三儿大大咧咧地说，“咱兄弟谁跟谁啊？最近手头有点紧，跟你蹭顿好的应该没问题吧？等我哪天时来运转，发了财，请你吃大餐！”

陈默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赵三儿是他在大学里为数不多会主动说上几句话的人，倒不是因为交情有多深，主要是因为这家伙虽然聒噪，但本性不坏，有时傻得还有点可爱。而且，赵三儿是少数几个知道他一些“不同寻常”之处的人——当然，仅限于他能打几下，力气比一般人大这种程度。

“你最近在忙什么？”陈默没接包子，反而随口问道。

“忙？我能忙啥？”赵三儿叹了口气，油光满面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愁容，“还不是那帮催债的。上次在‘红磨坊’跟人打赌输了点钱，本来想着回家跟爸妈要点，结果老头子给了我两耳光，让我自己解决。你说哥容易吗？”

陈默心中了然。赵三儿家境普通，父母管得严，他自己又没什么正经工作，花钱却大手大脚。所谓“打赌输了钱”，多半又是打了架或者参与了什么不正当的活动。

“多少？”陈默问。

“呃……那个，也不算太多，就……八千块。”赵三儿眼神闪烁，声音低了下去。

陈默沉默了片刻。八千块，对这个几乎一贫如洗的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样吧，”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放在桌上，“这里面还有两千多，你先拿去应急。”

赵三儿愣住了，看着那本存折，又看看陈默平静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陈默家境也一般，平时省吃俭用，这两千多块对他来说恐怕也不容易。

“陈默，这……这怎么好意思？”

“先拿着。”陈默的语气不容置疑，“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赵三儿搓了搓手，脸上露出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最终还是把存折收了起来，嘴里嘟囔着：“行，陈默，你这兄弟我记下了！改天我发了工资，双倍还你！”

陈默微微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古籍。阳光移动，照亮了书页上“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几个字，墨迹似乎微微有些晃动。

赵三儿没敢再打扰他，自己啃着包子，小声嘀咕着要去哪里筹钱。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凑近陈默，压低声音道：“哎，陈默，跟你说个事。昨晚我跟几个哥们儿在外面喝酒，听他们说……好像最近城西那边不太平，出了点事。”

陈默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

“什么事？”他看似随意地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就听他们神神秘秘地说，好像是有人在地下拳赛那边闹事，打伤了好几个‘场子’里的人，连‘红鲨帮’的一个小头目都进医院了。你说，现在这世道，还有这么大胆子的人？”赵三儿咂咂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地下拳赛？红鲨帮？

陈默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这两个词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神经。二十年前，类似的场景，同样的血腥和暴力，是他童年记忆里无法磨灭的噩梦。虽然他一直被老仆保护得很好，但那种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绝望感，却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了几分，看向赵三儿：“你听谁说的？”

“就楼下宿舍那几个活宝，他们经常去城西那边玩，说是那里夜生活丰富。”赵三儿没察觉到陈默语气的变化，还在兴致勃勃地描述，“听说那个被打伤的小头目叫‘蝎子’，挺能打的，没想到这次踢到铁板了。啧啧，这下有好戏看了，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小瘪三干的。”

蝎子……

陈默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像，那是他童年模糊记忆里，一个脸上总是带着狞笑，喜欢用蝎子图案纹身的打手。难道……只是巧合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仇人或许早已变换了模样，或许早已死在了自己人手里。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被过去的阴影所左右。

“别瞎打听了，这些事情离我们很远。”陈默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赵三儿见他兴致不高，讪讪地笑了笑：“也是，咱小老百姓，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走了走了，快上课了！”

看着赵三儿离开的背影，陈默合上了手中的古籍。书页上的文字仿佛化作了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恩怨情仇。

夕阳透过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寂静的地面上。那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景海市的繁华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但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某些古老的规则依然在悄然运转，某些沉寂的力量正在慢慢苏醒。而陈默，就像一颗被埋藏在都市尘埃中的种子，在命运的浇灌下，是否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出，搅动这风云变幻的世界？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变得更强，才能揭开那层笼罩在过去的迷雾，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即使前路布满荆棘，即使未来充满未知。

他站起身，收起书本，动作不疾不徐，融入了离开图书馆的人流之中。他的身影普通而平凡，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平静的外表下，正涌动着一股即将改变命运的潜流。